好友喻钟烈先生去世了。他是德籍华裔学者,柏林自由大学的经济学教授,老家四川内江,1956年从香港来德国,在这里读书工作和娶妻生子,去世时享年76岁。
喻钟烈还有一个身份,不过他生前不愿在更多人面前提起。他是辛亥革命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喻培伦的儿子,“钟烈”的名字取的是“忠烈”之意。
了解辛亥革命的人,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“炸弹大王”喻培伦。1911年,他参加了广州起义。被俘后威武不屈,从容就义。1912年,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追赠他为“大将军”。
喻钟烈教授与夫人在家中(2004年圣诞节)作者摄
他有一颗拳拳中国心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,喻钟烈成了德国少有的华裔教授,柏林自由大学的经济学讲堂上,经常活跃着他的瘦小而精干的身影,人们从这位有着中国血统的学者身上,了解着遥远的东方的故事。
中国的改革开放为他提供了圆梦的舞台,他是柏林自由大学最早与中国开展教育合作的倡导者之一,退休后,他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奉献给了四川大学,担任了客座教授,并推动了两国学生学者的交流项目。
他对中国一往情深,并把这种感情投注到我们身上。在柏林的这几年里,每逢圣诞节,他必会邀请我们去他家,与他的夫人及孩子们一起过节,聊天的话题少不了中国。他的德国夫人跟他一样热情,谈起中国的地域辽阔和巨大变化,有说不完的话,好像比我们还了解这个国家,颇让我们感动。
喻钟烈先生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表弟,两人虽然年龄差距较大,但来往却不少,感情非常深厚。他结婚时,表兄专门前来德国参加他的婚礼。有年圣诞节,他专门给我们讲述了自己和表兄之间的故事,还给我们展示了他先后去巴西和美国拜访表兄时的照片。他的家中还挂着张大千赠送的画作呢。
出席喻教授的葬礼我事先接到了讣告通知,立即与喻夫人通了电话,告诉她我会出席葬礼。
葬礼定在周末举行。那天一大早,我买好一大束鲜花,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墓地。
德国的葬礼主要是指举行骨灰安放仪式,而遗体告别及火化仪式一般不请外人出席,我今天出席的便是骨灰安放仪式。
教堂祈祷仪式按照葬礼安排,首先在教堂举行一个简短的祈祷仪式,这可以称之为葬礼的初始环节。
离祈祷仪式开始的时间还早,我问教堂门口的工作人员,什么时候可以送花。他告诉我,可以提前进去,把花放在棺木旁,自己找地方放就行。
我走进教堂,里边空无一人。棺木就在前方,四周已经放了很多的花束和花环。我静默地注视了一下棺木,在旁边找了个空白地方,摆上了那束鲜花。不知怎么,我觉得自己送的花与众不同,不但特别洁白,而且格外新鲜,还有就是大小也合适。
棺木就在前方,四周已经放了很多的花束和花环
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堂,我在第二排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。所有来宾,都身着正装,黑色基调,庄严肃穆。教堂不大,最多可坐100来人,我大概看了一下,基本上坐满了。
最后时刻,家属们从教堂里边的那个门出来了,主要是喻教授的夫人、两个女儿女婿和外孙。他们径直坐在了最前边,跟来宾没有什么互动。其实,这个时候,互动似乎多余。
教堂牧师跟家属嘀咕了几句,然后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台,开始祈祷仪式。牧师黑色衣服里的白色装饰格外引人注目。教堂安静的连掉个针都能听见。
牧师用沉稳而洪亮的语调,简短介绍了喻钟烈的生平和病因,诵读了悼词,从人情、人性和人伦的角度对逝者进行了评价,听起来格外的暖心,因为逝者告别的是人间,回归的是上帝的怀抱,所以家属和来宾虽然怀念他,但却不必过分伤感。
随后,逝者家属简短致辞,核心意思是感谢来宾们出席今天的葬礼,并说如果逝者看到自己有这么好的人缘,一定会感到欣慰。
随后大家默哀,为时15分钟的祈祷仪式结束,下来进入葬礼的中心环节:骨灰安放。
墓地骨灰安放仪式在牧师的指挥下,家人捧起骨灰盒走出教堂,缓缓地前往不远处的墓地。来宾们则每人领一束新鲜的小白花,别在胸前或拿在手里,跟在家属后边往前走。
教堂不远处,便是成片的墓地
在墓地工作人员的指导下,家属们把骨灰盒放入墓穴中。墓穴不大,不过足以放进一个骨灰盒。墓穴是在墓园草坪上挖成的,从此以后,喻教授就长眠在这里了。
墓穴不大,是在草坪上规划的位置挖成的。
家属们向逝者作最后的鞠躬致意,没有那种悲切的“哭坟”声,可见的是低声抽泣及互相搀扶安慰。亲属们小心地摘下胸花,轻轻地丢进墓穴,并捧起一抔土,洒进穴中,随后站立一旁,后面的人随即前来祭别。
众多来宾自觉地排成长队,缓步走近墓穴,依次完成鞠躬、抛花、撒土等一系列环节,有人在这些环节中间,会默默地向逝者念叨几句,动情处不免泪流满面以至于哽咽无语,引得家属和其他来宾阵阵动情。
这是我第二次出席德国的葬礼,第一次是在20年前,那是我的德国同学克劳斯爸爸的葬礼。
90年代初,我曾参加过克劳斯爸爸施泰因先生的葬礼
这个过程持续大约40分钟,直到来宾们一个个都完成自己与逝者的告别。
我在队列的较前边,完成告别环节,我走到一旁,悄然环视这个墓园的环境。
德国墓园特点园区整体规划,具有天人合一的秩序感。眼前的这座墓园,跟我去过的其他墓园一样,体现出德国社会特有的秩序感,无论是纵横交错的碎石路、供人休憩的长条椅,还是通往墓穴的条条小径、公共区域的乔木灌木,都显示出精细的规划思路。
通往墓地的条条道路及丛丛树木
花园般的墓园
纵横交错的碎石路,通达各个墓区
墓园里的长椅,供祭奠者及游人休息。
墓碑个性化设计,体现人们多样化的需求。在统一规划的框架下,人们看到的是德意志民族的浪漫情怀,每一家的墓碑都彰显出自己的个性,不光大小和形状不同,就连图案和字体也是各尽风流,尤为养眼的是墓地的花卉配置和格局营造,让人有走进艺术大观园的感觉。
每一家的墓碑都彰显出自己的个性
这一定是一位读书人的安息之地
或豪华,或简陋,都体现了美
公园式的墓园,也是很多人休闲的好地方。在墓园里,不但能见到默默的祭奠者,虔诚的祈祷者,还能见到很多散步的老人、读书的学子,健身的青年;至于拜谒者在墓园咖啡屋小憩,年轻父母推着婴儿车在此漫步,谈情说爱者选在墓园里倾吐心声,这些都不是新鲜事,它们构成德国陵园文化的一道特有的风景线。
在秋高气爽五彩缤纷的季节,墓园也会吸引很多人前来观景赏花
全家出动,到墓园去散步
到墓园走一走,也是健身的一种方式
带着孩子在这里喝杯咖啡,过个周末,并不少见
极富哲理的一幅对联离开墓园时,蓦然回首,突然发现,大门口有副对联说得特别好,读了两遍,才悟出来,那是活人说给逝者的话。
上联是:“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”,意思是你们今天先走一步,明天我们谁也逃脱不了跟你们一样的归宿;下联是:“我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昨天”,意思是我们今天或辉煌或平凡,都如同你们昨天曾经历过的一样。显然,这是劝导人们要达观淡泊地看待功名利禄和生老病死,对联的语言虽然简单朴素,但见地却非常的深刻。
一处墓园平平常常的大门
室内追思仪式骨灰安放后,依照常规,葬礼就结束了,来宾们可以各奔东西了。
不过,喻教授夫人在墓地悄悄嘱咐我,完后不要走,而是去另一个地方,她全家邀请我一起坐一坐。
待人们几乎散尽时,我们一行离开墓地,来到一个西式小楼的饭馆。这时,我才知道,喻教授的家人邀请他的生前挚友,要在这里举行一场小型追思活动。
追思仪式在一个西式小楼的饭馆举行
出席追思活动的有喻教授的夫人、两个女儿和女婿以及外孙,还有昆特教授、我以及其他几位喻教授的生前朋友。我最熟悉的是昆特教授,他是喻教授在柏林自由大学的同事,我们曾一起在喻教授家庆祝过圣诞节,他是一个活泼风趣的人,跟喻教授质朴沉稳的性格恰好互补。
昆特做了认真的准备,手中拿着厚厚的一摞文稿。不过,他并没有照本宣科,而是深情地流利讲述,好友喻钟烈的一件件往事都印在他的脑海里。他回顾了几十年来与喻教授的交往,评述了喻教授的治学和为人,让我对喻教授也有了更为详细的了解。
作者应邀在喻钟烈教授家作客,右二右一为喻钟烈教授夫妇,左二左三为昆特教授夫妇
喻教授的女儿眼含热泪,追忆了自己父亲的坎坷生平和对子女的言传身教,让在座的各位都忍不住珠泪双流。是啊,当年他从香港来德国时,只是孤身一人,靠着辛苦的打拼和不懈的努力,才在德国站稳了脚跟,娶妻生子当教授,在柏林度过了一生。
那个12岁的小外孙,跟爸爸妈妈从丹麦回来奔丧,在他有限的成长记忆里,一直跳动着外公亲切的身影、无微不至的爱护和无比慈祥的笑容,他说自己有很多话要说,但最愿意做的是为外公弹奏一首钢琴“安魂曲”。
用音乐表达对亲人的思念和哀悼
我也发表了即席讲话,庆幸自己在柏林认识了这位经济学界老前辈,他虽然加入了德国国籍,但他的骨子里流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液,这也是喻教授生前颇为自豪的地方。在我看来,喻教授是中德友谊的纽带和桥梁,在他的身上既体现了中国人的真诚善良,也体现了德国人的严谨理智。喻教授的夫人和昆特教授都感谢我对喻教授的评价。
上天仿佛也在哀悼喻教授的离去和祝福他的安息,早上在墓地时还秋雨潇潇,下午追思时竟云破日出。
晚上回到家,久久不能入睡,恰逢这夜月光皎洁,让人顿生望云思亲之感,于是推门走上阳台,不由自主地吟诵起与月亮有关的古诗。
恰逢这夜月光皎洁,让人顿生望云思亲之感
喻教授生前想必也喜欢中国的月亮古诗,然而,不管他背诵了多少,现在都已经不再重要。人人都有难以忘怀的过去,但最终都要走向另一个世界,那里才是永恒所在。
月亮钻进云层的一刹那,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之中。回忆起喻教授讲述过的人生经历,钦佩之情无以复加。他博学儒雅,是个好老师;他温柔敦厚,是个好兄长。作为名人之后,他低调谦和;作为华夏后裔,他自强不息。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并没有远去,随时都会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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